我有时候也自己跟自己闹别扭。春节联欢晚会,电视小品已经在担纲了,因为它的效果非常好,让人笑,香港叫做“搞笑”。这样的节目,我也喜欢看,但有时候会想,除了这种通俗的娱乐节目之外,我们是否还需要一些能提高文化品位、文化素质,满足智慧要求的作品。我们可以比较一下———当然中国的国情不一样———比如说维也纳金色大厅,它迎接新年的施特劳斯音乐会,也很大众化,里面也没有用特别深奥、特别难接受的曲调。施特劳斯主要是圆舞曲,是舞曲,是华尔兹,但他的格调显得就高一点。 写作也是一样。中国人过去对写字是非常敬仰的,写起字来,有一种精神贵族的感觉。他要明窗净几,沐浴焚香,书童研墨,红袖添香,然后拿着毛笔,舔过来,舔过去。因为字本身就非常优美,写的时候,吟哦再三:“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。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。”写起来,又是对仗又是成语,又有出处。这有它不好的一点:大众读不懂,说你“戆”。本来明白的话,让你一写,人家不太明白了。但是也有好处,它非常优雅,有一种风度,有一种格调,有一种品位。相反,如果都是大白话,都用群众语言,在获得了大量的受众的同时,有没有影响它的智慧含量、文化含量的危险,影响它的深度和格调? 可是没有办法,影响、威胁这种高精尖的东西,不仅有中国的,也有外国的。比如说大片,要的就是先声夺人,先把你刺激够再说。你先爱看,看完之后就忘,他认为这最成功。为什么?你看完记住干什么,多累得慌,而且治失眠。 这种全球化的进程,从另一方面来说,使得精英文化越来越边缘化。这种全球化带来的对文化的冲击和挑战,是一个新的时代命题,你喜欢也好,不喜欢也好,它都会来 这种全球化的进程,从另一方面来说,使得精英文化越来越边缘化。不论是中国,还是像法国、德国这样一些欧洲古老的国家,我们与他们交谈当中,常常对美国的文化抱一种不屑的态度。记得有一年我在慕尼黑的歌德学院(歌德学院实际上是文化中心的意思),一位领导请我吃饭,谈起慕尼黑街上出现了麦当劳快餐店,他气得简直是浑身发抖。他说饮食是一种文化,而美国的快餐基本上就是饲养性的,是反文化的。后来我去美国,将此事传达给纽约图书馆的一个人,他也很自信,说德国的这位老师就让他骂吧,他每骂一次,我们在慕尼黑快餐店的顾客就会增加一成,我们的顾客会不断地增加,它的影响会越来越大。 这种全球化带来的对文化的冲击和挑战,是一个新的时代命题,你喜欢也好,不喜欢也好,它都会来。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,全球性的文化交流,也使很多传统的道德和精神生活遇到了新的挑战、新的问题。中国是一个非常重视道德的国家。我有时候看《春秋战国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,最感动我的是那时候人们的道德观念,重义轻生。荆轲刺秦王,找到逃到燕国的秦人樊于期说:“我现在要刺秦王,秦王不信任我。”樊于期一听就明白了,说“你要提着我的头去见秦王,秦王就会接见你。”当时一剑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了。你们看,这就是古人为了完成他们认为正义的事业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。 又比如说“春秋笔”的故事:晋国有一个人篡位,于是史官写“某年某月,谁谁弒其君”,王一听非常生气,就把他杀了。史官的弟弟来了,他还是写“谁谁弒其君”,又被杀了。然后又一个弟弟来了,还是写“某年某月,谁谁弒其君”。这种史官秉笔直书的精神,一看很惊人。你再看春秋战国的师旷,他搞音乐,为了献身事业,他用锥子把自己的两个眼珠子捅瞎了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在古代的时候,相当一段时期,道德观念是一种信仰,是形而上的,就是“义”、“忠”,这比一切都重要。 科学和技术的发达把很多东西解构了。许多伟大的事情,你用科学技术一衡量,并不是那么伟大。所以人的精神生活在受到挑战,人的道德观念、美德观念、侠义、崇高、诗情,都在受到挑战 然而,科学和技术的发达把很多东西解构了(现在有两个词,一个叫解构,一个叫去魅,鬼魅的魅,把身上的神学色彩给去掉了)。所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,出现了所谓“上帝死了”的说法———就是原来对上帝的崇拜,对神的崇拜,一切行为都由神来要求,没有道理可讲,按照神的意志去办就行了,可是科学的发达,使你感觉到,在世界上找不出那样一个人格神来了,所以“上帝死了”。到了现代主义的时候,甚至出现了“人死了”。什么意思呢?就是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,并不是世界的中心。许多伟大的事情,你用科学技术一衡量,并不是那么伟大。譬如说月亮,月亮在多少个民族的精神生活中,是一种幻想,一个永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。可是美国人在20世纪60年代上去了,发现月亮是一个死寂的星球,既没有吴刚,没有嫦娥,没有兔儿爷,没有桂花树,人的这些幻想没有了。 还有爱情,多少诗歌、多少文人歌颂爱情。罗密欧与朱丽叶,普希金的诗,莱蒙托夫的诗,雪莱的诗……可是自从有了弗洛伊德,什么他都做实验(检验),美国就有一种说法:“爱情属于精神病现象”。爱情中有幻视,幻听,“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”,不见得,比她美丽的有的是,所以你这是属于精神病。如果用纯医学的观点来看,甚至于你用兽医配种的观点来看,那么这个爱情就死了,没有爱情了。所以人的精神生活在受到挑战,人的道德观念、美德观念、侠义、崇高、诗情,都在受到挑战。现在的人天天跟科学仪器打交道。有一次我在301医院讲,陶潜可以写诗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你觉得非常的幽美;可是一个外科大夫就不能说“手术明灯下,悠然见病变”。所以大量的科学和技术、透视的技术,把人解构了。不管多么美丽的人,你给她做一个CT扫描,把扫描图拿出来,你不会觉得有太多的美感,不管她是王嫱、西施,还是貂婵。 经济技术发展引起的全球化也带来了所谓的文化冲突。尽管对这个文化冲突,亨廷顿提出来的观念,中国很多人不赞成,但是文化冲突是存在的,你不能不承认。比较起来,我们中国因为有儒教的传统,有比较入世的传统,相对来说能够接受全球化当中追求进步、追求富裕、追求高的生活质量的内容 因为这些焦虑,全世界在蓬蓬勃勃展开一种反对全球化、反对科学化、反对技术主义、反对唯发展论的思潮,有的称之为“新左派思潮”。是不是仅限于“新左派”?不见得。譬如说法兰克福学派,一些这几年西方非常有名的哲学家,像福柯、詹明信、马库赛,他们就揭露,这种全球化、技术的发展、文化产业发展的化背后,都有一种资本的统治,都有一种超级大国的统治,它会给人类带来灾难。我们看到智利的反全球化大游行,意大利开八国首脑会议的时候也游行,还死了人。我们中国也有这种思潮,但是还搞不到西方国家那样。有些知识分子(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),特别是一些留美、留学西欧的知识分子,他们学到了一些对美国和西欧进行严厉批判的思想武器。可是用中文批判起来,你觉得它和中国社会离得还比较远,比如说批判科学主义。中国批判什么科学主义,中国农村的迷信比科学多多了。 另外,经济技术发展引起的全球化也带来了所谓的文化冲突。尽管对这个文化冲突,亨廷顿提出来的观念,中国很多人不赞成,但是文化冲突是存在的,你不能不承认。比较起来,我们中国因为有儒教的传统,有比较入世的传统,相对来说能够接受全球化当中追求进步、追求富裕、追求高的生活质量的内容,可是有些国家和民族的文化接受起来是有困难的,用强迫的方法是不行的。 中国的传统文化
所谓传统文化就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基本上发展传承下来、基本上没有脆性断裂过的基本价值取向,基本生活方式,基本思维方式,基本社会组织方式,与基本审美特色。从学理上——主要是伦理与政治学上看,是儒家与儒道互补,是四书。从思维上哲学上看,是汉语与汉字文化,是易经,是概念崇拜与直观判断。从地域与经济上看,是黄河文化为主并补充于楚文化,是农业文化。从社会组织方式上看是封建专政与民本思想的平衡补充。从民间文化上看是阴阳八卦,是宗法血缘,是中餐、中医、中药与多神混合崇拜,是戏曲里大肆宣扬的忠孝节义。 中国传统文化经受了极大的考验,目前出现了一种再生,这可以说是一种奇迹 中国传统文化经受了极大的考验,目前出现了一种再生,这可以说是一种奇迹。鸦片战争以后,中国由于丧权辱国,处境不好,一些先知先觉的爱国者对中国文化采取了最严厉的批判态度。我们先看看鲁迅。鲁迅说什么呢?他给青年人的意见就是不要读中国书,你什么书都可以读,不要读中国书,他说外国书读了以后让你自强,让你去奋斗,让你去斗争,读了中国的书你的心会静下来,你会不求上进,你只会忍耐,只会逆来顺受。大概的意思,不是原文,这是鲁迅。鲁迅是左翼,右翼也是一样。吴稚晖提出“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”。吴稚晖是老国民党啊,但这句话是他提的。当时还有一些年轻人,也提过很激烈的口号,特别是对汉字、对中国文化的痛恨。 对汉字的痛恨,是认为汉字太难学了。中国为什么专制?就是因为汉字难学,老百姓学不到,只有很少数的精英才懂,才认字,这些人可以尽情地压迫老百姓。我年轻的时候就相信这个观点。我们知道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大学者、语言学家吕叔湘教授,他认为中国实行了拼音文字就能够实行民主。毛泽东主席也是非常讨厌崇洋媚外的,但是他在文字改革上一点都不保守,他有一句名言就是“汉字的出路在于拉丁化”。五四时期,钱玄同这些人走得更远,他们不但要求废除汉字,还要求废除汉语、废除中文,他们要求中国人全部从小学英文。到农村两个老农过来了,一个:“How are you?”一个是:“Come on。”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,中国文化很有价值,它消灭不了。中国文化尽管有落后、僵化、腐朽的一面,但更有它灵活的、开放的,能够吸纳、适应、自我调节、获取新的生命力的一面 一个古老的民族而且是一个大国,对自己的文化持这样的态度,这在历史上是少见的,我们要充分肯定他们的进步意义。如果五四时期没有这些先知先觉,没有这些人,发出这种振聋发聩、醍醐灌顶、春雷震响般的语言,没有这样的激情,哪有我们中国的后来?说不定现在我们还停留在“子曰”、“诗云”的阶段,因为中国这个古老的文化力量太大了。但是我们要看到,这是五四时期。解放以后还有很多类似的东西,比如1966年“破四旧”的时候,那个“破四旧”就更没有边了。 但是我们看一看,经过了这样的大难,现在是什么情况呢?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,中国文化很有价值,它消灭不了。中国文化尽管有落后、僵化、腐朽的一面,但更有它灵活的、开放的,能够吸纳、适应、自我调节、获取新的生命力的一面。很多我们误以为是正确的东西,现在证明并非如此。譬如说汉字,汉字稍微难学一点,但并不是特别的难,它有它的规律。拼音文字就那20几个,最多30几个字母,每一个字母代表一个声音,这个声音没有任何意义。而汉字的形状就包含了声音,包含了形象,包含了逻辑关系,包含了一种美的画面。尤其是汉字输入电脑的方法解决以后,要求消灭汉字的声音几乎响不起来了。我们这里有一些资料,讲到现在的中华文化又重新活起来了,又重新热起来了,我们中国文化显示了自己的再生能力,显示自己完全能够与时俱进,完全能够跟得上现代化、全球化的步伐,同时又保持我们自己文化的性格、特色、身份、魅力,表达了我们对中国文化的信心和自豪。 汉字本身代表了一种思维的方法。如果汉字废除了,我们都讲英语了,不讲中文了,那真是灾难啊 汉字的问题我还要讲一点:汉字本身代表了一种思维的方法,它与西方的实际是以欧洲为中心、以欧美为代表的文化之间,有相当多的区别。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。我稍微讲一点。我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做《夜的眼》,1979年发表在你们《光明日报》上,后来翻译成多国文字,俄文、法文、英文、德文都发表了。在翻译这些文字的时候,这些译者给我打越洋电话,差不多都问一个问题:“你的这个夜的‘眼’,是单数还是复数?eye还是eyes?”我糊涂了!因为这个“眼”在小说里有三个意思,一个是把夜拟人化,这个眼根本不存在单数、复数的问题,因为它没有形状也没有数量;第二是主人公,那个主人公叫陈杲,他的眼,这个陈杲我没有交代他是独眼龙,或者在战争中英勇牺牲,当然是“eyes”,不是独眼;第三呢,我里面描写到,在夜间的工地上有一个昏黄的电灯泡,那是“single”。所以夜的眼不能够分成“eye”或者“eyes”。但是我说的这一套他不明白,他说的那一套我也不明白。他认为眼本身必须说清楚,是一只眼,还是两只眼。我认为汉字“眼”比一只眼、两只眼更本质,我们的汉字有一种本质主义。 我还举一个例子:比如说“牛”,这是本质,然后牛奶、牛油、小牛、乳牛、公牛、母牛、水牛、黄牛,等等,我们拿牛当本质。但是英语它没有这么一个统一的字,牛用cattle,cattle就是大牲畜的意思,也有牛的意思。母牛cow,牛油butter,小牛vealer,牛肉beef,它们之间是互不隶属的。 可是,我们中国人非常注意这个本质,甚至一、二、三在中文里都看得特别重。中国非常重视一,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应该有一个集中的、不可变易也不可重复的本源,所以老子说:“昔之得一者: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宁,神得一以灵,谷得一以生,侯得一以为天下正。”我不知道英语怎么翻译这个一,如果翻译成“one”就麻烦了,对中国来说,这不是一个数量的概念,而是物的最后的本质,说一句不恰当的话,这里的“一”指的就是上帝,中国人的上帝。这些太复杂了,我的能力也说不清楚。 所以,汉字废除了就麻烦了,如果汉字废除了,我们都讲英语了,不讲中文了,那真是灾难啊!对中国文化面临的考验,有了感觉而没有信心的,王国维就自杀了。陈寅恪对王国维这样分析:他为什么自杀,因为中国文化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,你推翻了满清没有关系,但是看到中国文化处境不妙,要完蛋,他自杀了。我们能活到今天,看到中国文化另一个昌明、发达的可能,确实是非常幸运的。 中国的传统文化,各种文物,各种经典,我们都不一一说了。传统文化还包括我们的饮食、生活、医药,很多是直观的,是感觉的,是混合的和深加工的 中国的传统文化,各种文物,各种经典,我们都不一一说了。传统文化还包括我们的饮食、生活、医药,很多是直观的,是感觉的,是混合的和深加工的。譬如说中医,中医里的很多东西是一种直观的,比如说,红糖是热性的,白糖是凉的,冰糖是更凉的,更去火。我觉得这是一种直观,是没有实证根据的。但是我很喜欢这种直观,当我发烧的时候,也不想在水里搁很多红糖,宁愿在菊花里面加冰糖。这和外国的方法,一个讲严格的形式逻辑,一个讲实证(就是做实验,做多少次试验,每次的结果要详细地记录下来),确实是不太一样。 中国的宗教信仰,在全世界也是非常独特的,这么大的一个国家,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宗教信仰。到马来西亚,华人就说:“我们是信仰佛教的。”但是佛教并不是中国的国教,像伊斯兰教在整个伊斯兰国家或者天主教在意大利那样。相反的,我们对待宗教问题往往采取一种非常灵活的态度,我们的思维和全世界哪儿的人都不一样。我们说:“六合之外存而不论”。六合就是三维空间,三维空间,每一维是相对的两面,所以是六合。六合之外存而不论,就是属于终极性的东西我们不讨论,但是也不反对,叫做存而不论,它是一种以我为主的灵活的多神论。灶王爷你给我看灶,门神爷你替我看门,送子观音你替我解决生育问题,花娘娘替我出天花、出麻疹,财神爷帮助我赚钱,妈祖帮助我航行。鲁迅也说过:“孔子敬神如神在”。智商太高了!“敬神如神在”,全世界没有一个虔诚的信徒能如此地说话,但是他又不宣传无神论,没有说宗教是骗局。他不反对敬神,“敬神如神在”,所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是很有意思的。 我在德国的时候,认识一个德国的汉学家,他的中文非常之好,在台湾学习过多年,又在中国内地呆过多年。他娶了一个台湾背景的太太,后来太太跟他打离婚,他太太跟我说:“王蒙,德国人学了中文,学了易经,学了老子,太可怕了,这就是魔鬼啊,他把德国式的冷酷无情和中国式的诡计多端结合起来了。”当然,我并不是说我们这个民族是诡计多端,但是我们的思维是非常的灵活,这是事实。我们可以比较一下,过去亚洲那么多地方变成殖民地,而没有任何人能使中华民族屈服,因为我们中国有自己的文化,你想把中国屈服太困难了。反过来说,我们的文化能使我们渡过难关。 把我国建设成文化大国
我们应该把国家建设成文化大国,而实际上我们国家已经是一个文化大国,这个和科学发展观有关系。我们不能够只讲人均收入、国民收入,因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,我们还赶不上发达国家。但是即使赶不上,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伟大的国家,仍然对人类有我们独特的贡献,因为我们有中华文化。我们的文化还要有新的发展。我们的文化是立国之本,是安身立命之本,是我们的骄傲,是我们的光荣。 该坚持的时候,比谁都能坚持;该灵活的时候,怎么都灵活,怎么都能找到出路,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,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生命力 现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蓬勃发展,我们今天仍然很幸福地在这里讨论文化问题,讨论中国文化的根。我2004年11月份去过俄国,苏联建立70多年,但是它的农业产量没有赶上沙皇时期的最好水平。俄罗斯呢,现在的人均收入,远远没有达到苏联时期的水平。所以中国的文化是有两下子的。这不光是我们的看法,撒切尔夫人,还有美国的布热津斯基都有这样的说法,认为中国的文化太厉害了,能“逢凶化吉、遇难呈祥”。该坚持的时候,比谁都能坚持;该灵活的时候,怎么都灵活,怎么都能找到出路,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,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生命力。 中国文化,我们不是关起门来搞,我们是一个开放的态度,而且学来以后,这个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。我们中国在这方面特别有能力 中国文化,我们不是关起门来搞,我多次讲过这一点。我在参加文化高峰论坛的时候,媒体上乱炒,说王蒙提出要开展“汉语保卫战”,我根本没说过那个话——汉语不是保卫战的问题,只要好好学习就可以了,你保卫战干什么啊?而且我认为学习汉语和学习英语并不矛盾,汉语学好了,也就是母语学好了,才能学其他的外语;外语学好了,也能反过来比较一下,认识你自己语言的美好和特色。 我常常举这个例子:中国外语最好的一个是辜鸿铭。他英语好到什么程度?有一次他在伦敦地铁,看《泰晤士报》的时候倒着看,还留着一个辫子,旁边的英国青年咯咯地笑了,说:“带着猪尾巴的这个中国人,他字倒着看。”结果辜鸿铭回过头来,用标准的牛津音告诉他们:“小伙子,你们的英文太简单啦,我要是正着看,对我的智力是一个侮辱。”“我倒着看还算是一个游戏。”他的中文好不好?他用中文讲学妙语连珠。还有就是钱锺书,他的外语好不好?他七八种语言都是过关的,英语、德语、西班牙语、法语、意大利语、葡萄牙语等他都懂,但是他的中文呢,他的旧体诗写得何等的美妙。林语堂,包括连续剧《京华烟云》和《苏东坡传》是用英语写的,但是他的中文呢?他写的中文小品都很好。所以如果我们的中文不好,就是中文不好,不是由于学习了英语。反过来说,你的英文不好,也不是由于你的中文太好了,而是你没有好好地学习英语。既然中文那么好,你好好地再学些英语,岂不学得更好? 所以我们是一个开放的态度,而且学来以后,这个东西就是我们自己的。我们中国在这方面特别有能力。1998年,我到美国就谈到中国文化的吸纳能力、改造能力。我说,改革开放以后,可口可乐在中国一开始不成功,为什么呢?就是买一大瓶可口可乐送你一个杯子,这肯定不成功。现在慢慢成功了,喝可乐的人很多,但是中国人吸收了可乐以后,肯定会有所变化。有什么变化呢?我当时还不知道,后来才知道,中国人用可口可乐熬姜汤,作为解表的药品治疗感冒。而这个呢,美国人接受不了。美国医生对一个人的感冒,只要不到39度,他很少给你开药,他一般建议你喝点冰水,喝点可乐,少穿一点衣服。和中国人的习惯特别不一样,我们一感冒就赶紧得捂。他们认为,你感冒既然热,就少穿一点,被子盖薄一点,好好睡一觉。你洗澡吧,淋浴一下,我们岂敢?所以我们强调,中华文化绝对不是要关门。
我还讲过,就是芭蕾舞,中国吸收过来,因为身材秀气一点,和欧洲人三围悬殊、1米85以上相比,跳起来感觉也是不一样的。就是意大利歌剧,中国人唱起来,跟帕瓦罗蒂、多明戈绝对也不一样——中国人受戏曲的影响,也受自己身材等的影响,很可能在洪亮上不如人家,但是显得更多情、更甜美。
我们在文化上要有一种慎重,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否定什么东西。对中国的文化,我们应该是非常有信心的,非常开朗的,非常开放的,向全世界学习他们的优秀文化,同时也向他们传播我们的优秀文化
所以说,我们在文化上要有一种慎重,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否定什么东西。我们现在觉得非常可惜的,就是北京把城墙拆了。这几年非常迅速的建设当中,很多旧的、有保护价值的建筑被拆除了,这都是非常可惜的。所以,我们在文化上,要再珍重一点已有的东西。
再举个例子:我一直认为过去戏曲里面男扮女、女扮男,是一种不得已,因为旧社会男女授受不亲,一个戏班子里面,三男的俩女的,这是没法活的。解放以后,也有领导说,这种落后的现象不必再搞下去了。可是我和法国的一个高级文化人谈话,他说,你们为什么不发展男人的旦角了?我说女性解放了,她们可以很方便地从事戏曲工作了。他说:“不不不,这个角色的意思是不一样的,男人模仿女人用假嗓,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,这个不能够没有。”后来我觉得他讲的有点道理,有些东西你千万不要轻易否定。当我们看到男的旦角,用非常美好的声音唱京戏的时候,仍然感觉到一种很大的快乐和满足。当看到一个女花脸,大喝一声再来一段铜锤的表演,我们也觉得很好,所以这方面我不能细谈,我们在文化上的事情要稍微慎重一点。同时我们应该有信心,我们的文化已经随着国家的发展,对全世界有越来越大的影响了,虽然这些影响一开始是浅层次的,一个功夫,一个针灸,一个豆腐,已经是世界性的。美国有一个太极大师,成了电视连续剧《太极》的主角。还有外国人学唱京剧的,美国的一些大城市到处都有卖豆腐的,等等。
对中国的文化,我们应该是非常有信心的,非常开朗的,非常开放的,向全世界学习他们的优秀文化,同时也向他们传播我们的优秀文化。
■答问
问:还有一些具体问题,想请您“解构”一下。比如:怎么看幼儿读经?
王蒙:对现在有些幼儿、小学生,学习中国古典诗词,我觉得太好了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我对古典诗词的知识,基本上是八岁以前学的,能背诵的大概都是八岁以前背的。古诗词又合辙又押韵,很容易背诵,所以趁着小的时候学,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。
问:中国的语言文字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载体,但是有人认为解放初搞的汉字简化运动,对中国文化的传播起了比较大的负面作用,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?
王蒙:废除汉字是我坚决反对的,但是汉字简化,到现在为止,我认为还是可以的,它并没有造成很多的破坏。因为汉字的简化是由一批非常高级的专家来进行的,它们的简化都有相当的道理,有的用的是异体字,比如说树叶的“叶”,中国古代就有,线装书就有;有的是用民间早已通行的字,比如“灯”;有的是用日语里面的汉字,比如国家的“国”,不过日语的“国”,是方块加王,我们觉得方块加王不好,就加了一个点,变成了玉,成为国。这个对于儿童启蒙时候的学习有很大帮助,但是受教育到一定程度,比如说到了高中阶段,就应该认识所有的繁体字了。
问:您怎么看待学习唐诗宋词?为什么现在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大家?
王蒙:这个问题也是我感到困惑的问题。因为如果简单地说社会急剧变革,特别是在改革开放以前的政治运动是一个很明显的原因,但是这个问题全世界都存在。譬如说英国,古代我们知道莎士比亚、狄更斯,那么现在英国的莎士比亚是谁呢?近50年来,有谁能和莎士比亚、狄更斯相比呢?法国,我们知道巴尔扎克、司汤达,那么现在是谁呢?所以说,全世界都面临这么一个问题。
就是说,我们心目中那种古典级的大师好像找不到,不但文学上找不到,音乐、美术、绘画上也找不到。你说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,达芬奇、米开朗基罗,现在意大利有吗?荷兰有吗?音乐也是一样,你说现在哪一个活着的作曲家能和贝多芬相比?能和柴可夫斯基相比?能和马纳相比?等等。那么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?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的全球化时代人们的一种文化焦虑。有时候,我们搞写作的人,经常受到责备,最经常被责备的就是:“你们当中没有一个鲁迅。”但是我觉得所有的伟大作家都是不可以重复的,你不可能有第二个鲁迅。不但没有第二个鲁迅,也没有第二个曹雪芹,也没有第二个杜甫,也没有第二个李白,也没有第二个莎士比亚。如果说我们写得不好,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写得不好,我们现在也很难把理由推给领导,由于领导不好,我写得不好,那更说明你没有出息了。
问:听说您在政协会上有一个发言,批评电视里面帝王戏太多。
王蒙:我的孙子同意一件事就说:“朕许了!”影响太大了,这也是需要我们思考的问题吧。
问:面对铺天盖地的商业炒作,您认为应该怎样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?
王蒙:目前有的广为传播的文化产品,它的文化品位不高,文化含量不高,确有这样的问题。怎么样提高呢?我觉得在文艺工作的安排上,我们也要两手抓,既要抓普及,这种大众的、节庆的、搞笑的、雅俗共赏都能接受的,也还要抓一点小众的、高精尖的,所谓精品工程,不让市场牵着鼻子走。